安哈特王城之中的会议室。 十数名法袍贵族围绕着巨大的会议桌。 被选为本重要场合参加者的官僚贵族们坐在桌旁,等候我眼前的水晶球的报告。 那是魔法水晶球,透过数颗水晶球接力以达成远距离通讯。 通讯对象是莉泽洛特女王的女儿,瓦莉耶尔第二王女……并非如此。 而是敌国维廉多夫的军务大臣。 嗓音枯哑,传闻中年龄已破百的老太婆。 撇开我莉泽洛特年幼时的记忆不谈,早在二十年前应该就是个老太婆了。 “那么和平谈判已经顺利成立了。” 『是的。虽然需要您确实遵守条件。请容我再度强调。需要您确实遵守条件。若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在两年后还没有正室,他必须迎娶维廉多夫的妻子。这是“契约”喔。』 维廉多夫心目中的“契约”二字。 分量更胜死亡。 即便代价是死亡,维廉多夫也会实现契约。 在她们的文化里,即便赌上性命,也不允许对方违背契约。 所以,既然维廉多夫将和平谈判视作契约,她们想必会遵守和平期限。 只要安哈特遵守本次契约,就算将兵力从维廉多夫的国境线调走,现在已无任何问题。 这样当然很好,问题在于契约内容。 我以安哈特女王的身分思考。 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出卖自己的贞操,赢得了维廉多夫的和平契约。 这问题比什么都大。 『那么通讯就到此结束。赋予水晶球的魔法之力也并非无限。』 “好,以我安哈特王国女王莉泽洛特之名,必当遵守契约。” 结束通讯。 波利多罗卿的卖身契已然签订。 安娜塔西亚与亚斯提想必会气愤难平吧。 坦白说,我心中也不甚愉快。 无论于公于私两者的立场都一样。 终究不是听了会舒服的事情。 该如何回报法斯特才好? 虽然我要他斩断卡塔莉娜女王之心,但没想到他居然夺下了那颗心。 澈底融化了冷血女王卡塔莉娜的心,甚至让她强烈希望迎娶法斯特为王配。 这实在突破了我的料想。 是我失算了。 “收起水晶球。” “遵命。” 先前参加制作波利多罗卿的沟槽铠甲的宫廷魔法师以布覆盖水晶球。 随后双手慎重地捧起水晶球,身影消失在门后。 为失算懊悔也无济于事。 这并非波利多罗卿的责任。 一切都是正使瓦莉耶尔、指名他担任使者的安娜塔西亚,以及身为女王的我的责任。 如今王室单方面将负担强加于波利多罗卿。 必须回报其贡献。 然而,要指名谁成为法斯特的妻子? 如果法斯特在安哈特找不到对象,就要迎娶维廉多夫钦点的妻子,唯独这件事死也不能容忍。 我国安哈特就连为了救国英杰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安排一位相衬的妻子都办不到,让他娶了维廉多夫准备的妻子。 而且他原本甚至配得上维廉多夫的女王,对方只是顾及安哈特的面子,在无奈之下好心妥协。 再说一次,唯独这种事情死也不能容忍。 这将是安哈特王国的奇耻大辱。 “这样不是很好吗?” 说话声从旁传来。 年轻女人的嗓音。 我记得是新人。 对了,这女人几天前为了家主更迭而晋见,我也认可她的地位了。 “如此一来,我国毫无损失就达成和平谈判了。哎呀,真是万幸。” 你是哪门子的蠢货? 毫无损失? 谈判成立当然远胜过谈判破裂。 但是,损失相当沉重。 再度重申,将一切负担都推到法斯特身上了。 王室将所有的负担,加诸在尽管是救国英杰,却是只有区区三百领民的弱小领主骑士法斯特肩上。 有良知的法袍贵族当然明白,与王室缔结契约的诸侯都会这么认为。 该如何挽回这般失信? 今后王室究竟打算如何报答法斯特? 人人都在观望。 即便是黑猩猩……更正,第二王女亲卫队也该明白吧? 那么你究竟在说什么? 等等,这家伙不就是…… “多亏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谈成了这个契约啊。哎,那丑男在维廉多夫大受欢迎。他想必也很幸福吧?” 除了新人之外,在场的官僚贵族无一不皱眉。 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白痴吗? 从母亲手中接过家主位子,进王城之前难道没人叮咛她吗? 不,就算没有耳提面命,既然是继承家主的长女就该明白吧? 波利多罗卿是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私下指定的情夫。 她应该要知道,波利多罗卿是那两人恋慕的对象,若非迟钝至极的女人,就该轻易理解才是。 至少有资格参加这场合的官僚贵族应该要明白。 这些事本来就该心知肚明。 不,话说回来。 她为何能如此侮蔑于本次和平谈判立下功劳的波利多罗卿? 说他是个丑男。 这女人刚才的确说了,说波利多罗卿是个丑男。 等等,我记得,你的母亲是……你之所以能继承家主,参加这场合的根本理由…… 所有人都万分傻眼时。 我立刻就理解了自己身为女王,在这场合应当做出的决定。 “你的母亲本来是维廉多夫的谈判官吧。而你称呼代替她参加和平谈判的波利多罗卿是丑男。” 我面露微笑,对著称呼波利多罗卿为丑男的女人如此说道。 在场的贵族都吓得脸色发白。 虽然还没接到命令,方才站在墙边的女王亲卫队,已站到那女人背后。 不,女王命令已经下达了。 透过我莉泽洛特的微笑。 “是的。有何问题吗?这样不是很好吗?既然交出那丑男就能换来和平谈判成立。那满身肌肉的粗野模样,简直……” “简直怎样?那又怎么了?而且,你又说了一次。” 我的微笑变得更深。 平常我鲜少改变表情。 最近顶多只有波利多罗卿磕头求情的事件让我慌张到改变表情。 我这笑容的意义,在场的官僚贵族们应该都心知肚明。 我莉泽洛特的笑容…… “你又说了一次。说他是丑男。” 代表了愤怒。 唯独真正愤怒之时,才会清楚浮现在脸上。 只要有权进入安哈特王宫大门,每个人都应该明白那是最应当畏惧的事态。 我有时会刻意激动,顺从情绪驱使,以达成身为女王的职责。 场上尚未理解事态者。 “为、为何……!” 只剩双臂被两名女王亲卫队扣住,脸部撞向桌面的新人官僚。 想必是为了参加本次会议而新买的礼服,现在沾上了鼻血。 “这就是我国的现状吗?就连法袍贵族和官僚贵族的新人都沦落至此。无法承认救国英杰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的功绩,只因为外貌就发自内心鄙视,甚至为了英杰被迫卖身给敌国而额手称庆,大声叫好。” 我的微笑变得愈来愈深。 女王亲卫队完全理解我的意思。 从十八年前的初次上阵就伴随左右至今的情谊。 亲卫队一次又一次将女人的脸砸向桌面。 女人口中传出惨叫。 “让她闭嘴。真刺耳。” “是!” 亲卫队将桌巾塞进她嘴里。 随后回过头来继续从事将女人的脸砸向桌面的单纯作业。 我依旧保持微笑,扫视围绕同一张桌子的官僚贵族们。 视线扫过一圈,驻足于某一位贵族的脸上。 解释给我听听? 我并非开口,只用视线提问。 贵族开口回答。 无妄之灾啊。虽然我仿佛听见她无声的惨叫,但我充耳不闻。 “这女人因为资历尚浅,尚未理解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对波利多罗卿抱持好感。” “不明白是个问题,但不只如此吧?” “是的,若我的记忆没错,这位新人会出现在这场合,是因为其母为了与维廉多夫的和平谈判失败而负起责任,进行家主更迭。” 就是这样吧。 这般没见识的新人,在这重大场合能有位子,只有这个理由。 她一定想亲眼见证母亲最后无法办成的和平谈判的结果……完全出自这样的体恤。 见到波利多罗卿签下卖身契,成就了自己母亲办不到的国家大事,却不禁拍手叫好,额手称庆?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? 抢先赞颂波利多罗卿的功劳,并且向我陈情该增加给他的奖赏,这才像话吧? 而你居然用丑男来称呼功臣? 脑袋真的出问题了吧? 我的内心与脸上的微笑表情相反,现在猛烈翻腾。 “我想问。我问在座各位。年轻一辈对波利多罗卿的侮蔑,难道真的这么严重?还是我对臣子期待过头了?难道各位真的愚昧至此吗?你们几个能待在这地方坐在桌边,难道不需要资格吗?” “您误会了!……不,绝非如此。在我们家中,已向女儿们再三叮咛,波利多罗卿是守护国家的救国英杰。如果女儿胆敢出言侮辱波利多罗卿,就算被下令处斩,对女王陛下也不会有一丝怨恨。不,不须劳烦女王陛下,就由我自己先大义灭亲!” “那么,为何这状况会在我眼前发生?” 这可是十分严肃的问题。 不允许撒谎或敷衍。 我以微笑继续施压。 “尽管如此……但是就如同这位新人,为何要将那种丑男视作英杰,这种侮蔑的看法并不少见,也是事实。” “这点仅限法袍贵族吗?” “想,想必如此。与安哈特缔结领地保护契约的所有封建领主,我想应该都对波利多罗卿的待遇感到不服气……” 比起这种蠢货在眼前大摇大摆,对我有所不满还比较能接受。 我对亲卫队投出目光。 以脸敲击桌面的声音停止了。 鲜血飞溅在桌巾上,牙齿的碎片也散落各处。 “这家伙的母亲称得上有才干吗?” “这点不会错。受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选为面对维廉多夫的谈判官,口才与武艺都高人一等的菁英。她主动提出要负起和平谈判失败的责任,以无法完成职责为耻,将家主之位让给女儿,由此也可见一斑。” “那么,单纯只是这新人愚昧到连母亲的话都听不懂吧?我原本还考虑满门抄斩呢。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了。揪出去。” 整张脸沾满了鲜血,痛得昏厥的女人被两名亲卫队扛起。 “记得叫她们家重新选个继承人。顺便补上一句,我再也不想见到那蠢女人的脸。让她明白,要是再有下一次,下场就是火烧宅第,连同家中众人付之一炬。” “遵命。” 亲卫队走出房门的同时。 我对在场所有人如此宣告。 脸上的微笑并未消失。 “你们要让周遭众人澈底理解,波利多罗卿的待遇是救国的英杰,本次和平谈判的功臣。下次再有人胆敢侮辱,不管是何等豪门派来的侍童,都可以当场斩首。” “遵命。” 在场贵族全员无不战栗。 自己家中该不会就有那种愚者吧? 一定要确实叮咛众多亲戚与仆从,绝不能遗漏。 没人愿意遭到波及而被没收地位。 感受到这般恐惧传来,我明白当下的选择无误。 我收起微笑,恢复平常的冷漠面孔。 “不过,莉泽洛特女王。” “怎么?” 一名贵族像是要直言劝谏般插嘴。 是上了年纪的重臣之一。 “对波利多罗卿的报酬又该如何?事到如今平凡的报酬,无论是诸侯或法袍贵族,只要拥有正常理性的人都难以接受。安排低阶贵族的女儿嫁给波利多罗卿,已经无法让人服气。再者还要问波利多罗卿自身的感情。” “这点我明白。” 接下来得切换思路了。 首先浮现脑海的人选…… “瓦莉耶尔。” 这名字顿时脱口而出。 无论是谁,不管多么迟钝,首先都会想到她。 本来就预定要让瓦莉耶尔放弃王位继承权。 虽然第一王女派系中也有人想把她赶进修道院,但我和安娜塔西亚已经不愿这么做。 瓦莉耶尔是我可爱的女儿,安娜塔西亚似乎也萌生了当姊姊的自觉。 我原本打算从直辖领分出一块小领地给她,让她在该处静静度过余生。 只要偶尔带孩子来让我见一面就好了。 原本这样安排就可以了。 “诚可谓面面俱到。” 听到我嘀咕的名字,年老贵族立刻了然于心。 让瓦莉耶尔下嫁波利多罗卿。 以“嫁给”法斯特的形式,让她成为瓦莉耶尔•冯•波利多罗,展开新的人生。 然而。 终究摆脱不了的问题是安娜塔西亚与亚斯提真的能接受吗? 况且。 王室吸收了身分较低的贵族。 这样的见解也会增强。 起初要让他成为安娜塔西亚与亚斯提之情夫的计划,本就门不当户不对。 但法斯特•冯•波利多罗是维廉多夫战役时的救国英杰。 正因如此,若是在安娜塔西亚继承女王大位之后,要力排众议强行为之,我原本认为勉强还能服人。 这次虽然又在维廉多夫的和平谈判上,添增了一笔对国家的功劳,但王室女儿下嫁于他,会不会稍嫌逾矩? 坦白说,令人烦恼。 此外更让我迟疑的是…… “就是不想给瓦莉耶尔啊。” “嗯?” “没什么。” 瓦莉耶尔是可爱的女儿。 虽然可爱,但过去我与亡夫在床上想紧紧依偎时。 这孩子年幼时常常钻进被窝底下,紧抱着罗伯特睡觉。 我心生嫉妒。 虽是可爱的女儿,但为何不是我,而是你搂着他睡觉? 而且波利多罗卿与罗伯特那般神似。 难道要再次被夺走了吗? “收回刚才的发言。让我稍作考虑。” 无所谓,没必要现在决定。 况且还要考虑瓦莉耶尔本人的意向。 而且也得确认法斯特的想法。 自法斯特敬爱不已的亡母玛丽安娜时代,波利多罗家与贵族世界断绝关系已久,将王室之血引入祖先代代传承的血脉之中,重新建构贵族之间的人脉。 考虑到这份利益,我想他不会拒绝就是了。 暂且如此吧。 莉泽洛特女王对自己如此找借口开脱,决定将结论留待日后。